《游戏人间》并不追求宏大的理想和精神寄托,相反是在尊重生命的乐趣、孤独和烦恼,这与现代散文追求闲适与自由之风同宗同源。
现代散文具有一种显明的私语传统,通过作家个人的悲欢离合与人生际遇,万转千回表现自我的在场和肯定,本质上为个人主义和个性解放类型。这种私语传统特别发达,鲁迅、茅盾、巴金、老舍、周作人、朱自清、丰子恺、郁达夫、沈从文、徐志摩、丁玲、张爱玲等作家,均为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形成奉一己之力。其写作模式大同小异,“我”逃离某种樊笼,追求自我解放自由,获取作家身份无疑是最佳明证。值得一提的是,“我”的抒情与言志自始至终成为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核心与精髓,这也是现代散文成熟的标志之一。朱自清径言散文“意在表现自己”,胡梦华亦有类似说法,“它(散文)的特质是个人的personal,一切都是从个人的主观发出来”。这种私语传统,何其芳称为“独语”,钱理群谓之“自言自语”,可见它一脉相传。
贾平凹散文集《游戏人间》是当代作家向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遥寄与致敬。在贾平凹看来,非专业散文作家往往易于写出传世散文,因为他们没有壅塞根深蒂固的政治概念性和哲学概念性的逻辑,而更注重趣味性,“我称之为闲话”(贾平凹:《我对当今散文的一些看法》,《中华读书报》2003年7月23日),并声言闲话在张爱玲和沈从文等现代作家的散文中到处都是。闲话即是私语的另一说法,本质上是相通的。可见,尽管处于当代文化和社会环境之中,贾平凹骨子里仍受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影响,那些概念性的东西在他这里遭到摒弃。事实上,贾平凹上世纪90年代初创办了《美文》杂志,并延续至今,其提倡大散文观念,向冰心、施蛰存、萧乾、汪曾祺等现代作家约稿,亦可作为贾平凹反拨概念性散文弊病,良好继承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佐证。因此,贾平凹出版散文集《游戏人间》,系作家自觉继承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以身作则。
《游戏人间》总计五章,分别为《人实在是个走虫》《人生求缺不求满》《读书本是无用事》《喝西凤、吃泡馍、唱秦腔》《我在看这里的人间》,但万变不离其宗,“我”以及与“我”有关的私语和闲话构成主要内容与框架。这是一种激烈的开端和结束,也与作家早期的商州文化散文区别开来。《自传》一文极易令人联想到《从文自传》和《巴金自传》之文类,听话听音,看书看题,血脉甚是通流。在正文中,贾平凹自传写道:“贾平凹,三字其形、其音、其义,不规不则不伦不类,名如人,文如名;丑恶可见也。生于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一日,少时于商山下不出。后入长安,曾怀以济天下之雄心,然无翻江倒海之奇才,落拓入文道,魔蚀骨髓不自拔,作书之虫,作笔之鬼,二十二岁,奇遇乡亲韩××,各自相见钟情,三年后遂成夫妻。其生于旧门,淑贤如静山,豁达似春水。又年后得一小女,起名浅浅,性极灵慧,添人生无限乐气。又一年入城合家,客居城北方新村,茅屋墟舍;然顺应自然,求得天成。为人为文,作夫作妇,绝权欲,弃浮华,归其天籁,必怡然平和;家窠平和,则处烦嚣尘世而自立也。”这种私语传统写法受惠于现代作家,例如老舍自传写道:“舒舍予,字老舍,现年四十岁,面黄无须。生于北平。三岁失怙,可谓无父;志学之年,帝王不存,可谓无君。无父无君,特别孝爱老母,布尔乔严之仁未能一扫空地。幼读三百篇,不求甚解。继学师范,遂奠教书匠之基,及壮,糊口四方,教书为业,甚难发财,每购奖券,以得末彩为荣,亦甘于寒贱也。二十七岁发愤著书,科学哲学无所懂,故写小说,博大家一笑,没什么了不得。三十四岁结婚,已有一男一女,均狡猾可喜。闲时喜养花,不得其法,每每有叶无花,亦不忍弃。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。教书作事均甚认真,往往吃亏,亦不后悔。如此而已,再活四十年,也许有点出息。”我们长文引用,两相比较惊人的相通之处:姓名、年龄、籍贯、相貌、职业、家境、婚姻、父母、子女、性格、爱好、生活等内容的交代完全雷同,若有剽窃之嫌;半文半白的语言仿佛同铸“是有真宰,与之沉浮”文风,搁一处完全无法判定孰先孰后,孰优孰劣。但现代散文私语传统却是一脉相承。
《游戏人间》总计收录60篇散文,它们均是贾平凹践行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典范。例如《写给母亲——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》谈亲情、《自传——在乡间的十九年》谈家庭、《记五块藏石——生命是时间的收藏品》和《藏者——生活需要钱却不为钱所累》谈收藏、《我的诗书画——书生是劳作的苦人》谈书画、《茶事——有茶清待客,无事乱翻书》和《茶话——雪澡精神茶涤灵魂》谈喝茶、《酒——人生是三劫四劫过的》谈饮酒、《美食家——味口是上帝的诱骗》和《吃面——吃饭头上没出汗,那就是没吃好》谈吃食,不一而足。这种题材与写法,在鲁迅《朝花夕拾》、林语堂《人生不过如此》、周作人《北京的茶食》、梁实秋《雅舍》、张爱玲《流言》等集子或作品中并不新鲜。“我常常到村口的荷花塘去,看那蓝莹莹的长有艳红尾巴的蜻蜒无声地站在荷叶上。我对这美丽的生灵充满了爱欲,喜欢它那种可人的又悄没声息的样子,用手把它捏住了,那蓝翅就一阵打闪,可怜地挣扎。”读到这里,我们很自然想到鲁迅笔下的“百草园”:“油蛉在这里低唱,蟋蟀们在这里弹琴。翻开断砖来,有时会遇见蜈蚣;还有斑蝥,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,便会拍的一声,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。”环境、场景、动物以及人与动物的动作均逼真到雷同,而“百草园”恰是鲁迅构建私语传统的最后一块圣地,作为对比的“三味书屋”则宣告了这个传统的消失;贾平凹笔下的荷花塘又何尝不是当代的“百草园”?《游戏人间》反复提及“贫穷”和“饥饿”,并造就“我不喜欢人多,老是感到孤独”的形象,而在郁达夫的散文《自传》中,“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,便是饥饿,对饥饿的恐怖”,以及“一个孤独的孩子”“孤独者”亦为同样频率的关键词。甚至,贾平凹直接写到,阴雨的秋天,天看不透,墙头,院庭,瓦槽,鸡棚的木梁上,金铜一样生绿,我趴在窗台上,读鲁迅的书:“窗外有两棵树,一棵是枣树,另一棵也是枣树。”“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。”学术界对于鲁迅的“枣树”形象有一种解读,认为“两株树”是集体,“一株是枣树”“还有一株也是枣树”则是“孤独者”形象的塑造,那么贾平凹读到泪流满面,理应是同悲身世之感的共鸣与泄露。以上诸种论述,皆为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经典文据,贾平凹的《游戏人间》与之形成对接。
在思想上,《游戏人间》并不追求宏大的理想和精神寄托,相反是在尊重生命的乐趣、孤独和烦恼,这与现代散文追求闲适与自由之风同宗同源。贾平凹这样写道:“不要论他人短长是非,也不必计较自己短长是非让人去论;不热羡,不怨恨,以自己的生命体验着走。这就是性格和命运。”“为什么活着,怎样去活,多数人并不知道,也不去理会,但日子就是这样有秩或无秩地过着,如草一样,逢春生绿,冬来变黄。”我们难以界定这是“命运说”或“自然说”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:无论是高尔基笔下的“(在)人间”,还是李煜笔下的“(天上)人间”,“人间”都是失乐园的象征,人在这个悲惨世界面前根本无能为力,只能遵循“流水落花春去也”的法则。故而,贾平凹的“游戏”寓意并非消极颓废或玩世不恭,而是一种顺势“人间”的姿态,本质上还是符合现代散文的闲适自由之风。
最后提及,《游戏人间》正文中插入了20余幅贾平凹的画作,它们活泼恣意,天马行空,坦率顽皮,契合了“游戏人间”的闲适自由思想,可谓图文互现,交相辉映。但是,这仍旧是现代作家玩剩的戏法,鲁迅、丰子恺和张爱玲经营的文图譬喻所达到的顶真境界再难有后来者。这恰恰又是贾平凹《游戏人间》继承现代散文私语传统的血滴明证,想销案都已经不可能了。